云雀 序章

No1

 

“她眉宇间刻画出雪山之巅万年不改的孤傲和灵气,从群星烂漫里走来,见证这世界的沧海桑田,背后是整片天空。

 

我不知道该对云双抱有怎样的感情。我甚至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,如果那天我没有救她,我是否还会在断崖过一辈子,听恒久单调的潮声,手上没沾过血,也不曾和挚友反目,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。

我已经长达几年不敢和正常人交流,但现在总算有勇气艰难地写下来一点东西,以祭奠我失控太久的人生。不得不承认,时间改变了我的心态,它像一把刀,我们都被不可避免地留下痕迹,除了云双。她身上没有人该有的烟火气,却活的通透又干净,像从没有被世俗污染过,我有时真的会恍惚,这样的人存在过吗,或只是我对世界一厢情愿的幻想?

云双是一个自由到无法被预测的人,我追逐她大半辈子,却自始至终只猜对了她两件事:


第一个,是她不会害我。第二个,是她也会疼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鱼夏

 

·

  鱼夏是一个普通小女孩,被女巫捡回来的。从她记事起,她就和女巫,以及一个蓝色睫毛的男孩住在世界尽头。

 

世界尽头,就是字面意思上的那个世界尽头。

 

  那里有一片海。海的尽头是个横亘了整片海域的断崖,像是有把刀,将海从这头到那头直接切开了。海就从那里坠落,形成无底的瀑布,这个地方叫巨渊。

 

  小孩子都对这样的东西有执着的好奇心,但鱼夏从不被允许接近巨渊。因为天是圆的,地是方的,从巨渊掉下去,她会掉出这个世界。女巫告诉她,那里有一个怪物,一口能把世界吃掉。

 

  女巫其实有名字,但鱼夏不知道女巫的原名。女巫是一个精灵般的少女,有雪白的皮肤,纤细的腰肢,瀑布一样散开垂在地上的长发。但和童话书中描述的标准女巫有出入,这个女巫,是个优雅明艳又懒散的女人,她从不炼药,没有魔法棒也没有黑猫。

 

小孩子对动物有一种谜一样的执着,鱼夏曾经眼巴巴的问她为什么书里的女巫养黑猫,为什么我们没有黑猫。

 

  女巫随口来了句,顾凉不喜欢。

 

  鱼夏从没看过女巫施法,但据她所知,女巫有一种特殊的能力,可以窥探过去,预知未来,所以经常有奇怪的生物来拜访。女巫算命不要钱,只要他们为她做家务。

 

   蓝色睫毛的男孩叫顾凉,眼睛冰凉,有一种异域风情。鱼夏没事琢磨了很久,为什么女巫给他这么个名字,可能是因为他长得像姑娘。因为女巫很懒,所以鱼夏小时候的睡前故事全是她这个亲爱的发小念的。顾凉老是念同一个故事,而且念到一半就睡着。

 

鱼夏抗议多次,抗议被驳回。

 

顾凉比她早一点被捡回来,和女巫一样优雅,也和女巫一样懒,这俩人太相似,让小女孩常觉得自己是唯一一个被捡回来的,与他们格格不入。顾凉看鱼夏的眼神慵懒又嫌弃,鱼夏有时候觉得他像一只猫。

 

...可能是懒猫吧。反正是又欠揍又舍不得打的那种!

 

比起他们和这奇怪的住址,鱼夏是这里最正常的人。和她同龄的顾凉已经会画很多符咒,而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才能,完全是一个普通人,丢在人群里找不到的那种小孩子。她像大多数小女孩一样,纠结于过家家谁是妈妈,或者打海怪谁是海怪,但是海怪总是鱼夏,因为顾凉不想下水。

 

鱼夏觉得顾凉恐水,顾凉死不承认。

 

鱼夏十岁生日那年,女巫破天荒的亲手做了蛋糕,味道一言难尽,顾凉笑的幸灾乐祸。鱼夏一边瞪他,一边梗着脖子把蛋糕咽下。然后他们飞快跑回房间,顾凉拿出画好的匿行符,偷偷带她去了巨渊。

 

那种偷偷出去玩的心情很像做贼,鱼夏一边狂笑一边飞奔,太幸福了,后来的事她一概记不清楚,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。从那天晚上开始,鱼夏开始重复梦见一个陌生人。

 

梦里有一片大海,和连绵不绝的雪山。天空飘着奇异的星雾,海上倒映着群星,雪山从海中央一直向天空延伸,看不到尽头。有一个年轻人光着脚走在雪地里,她看不见鱼夏,只是一直向前走。

 

鱼夏从没见过这个人,也从没见过这片海。比起陆地,鱼夏最熟悉的还是海。她从小和海生活在一起,除了她家那一小片陆地,她的世界里全是这样蓝色的水。可是当她看见梦里这片海域时,还是下意识感到了恐惧。

 

那是世界上最纯粹的孤独感。

 

鱼夏本能的害怕这个梦。有些东西,第一次梦到会觉得浪漫,但如果每天都梦见那就不正常了。她入睡,一见到那个场景就会头皮发麻,进而有些恐惧夜晚的来临。可不知道为什么,那个人对她有一种巨大的吸引力,让她忍不住去看,期待那个人再次入梦。

 

这到底是什么变态心理。但说实在的,她想见一见那个人。

 

...如果她没给我托那么多梦的话,我是很乐意见的。她暗想。

 

她抱有极大的侥幸心理,侥幸那只是个梦,也许不会发生什么事,所以她没告诉任何人。

 

但是鱼夏不会想到,五年后她会真的遇见这个人。不是遇见,是天上掉下来的。

 

·

 

说实话,那个人掉下来的时候,鱼夏被狠狠吓了一跳。因为那真的是一道流光,卷起巨大的气浪,径直从高空急坠。

 

鱼夏跪在很矮的礁石上,把脸低下,鼻子贴着海面,看自己的睫毛。那道光迅速坠落,跌入她面前的海水,激起的巨大浪花将鱼夏一下拍进了海里。

 

鱼夏没反应过来,在水里下意识睁开了眼睛。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,似乎有一个人。

 

那个人好像失去了意识,以一种从高空坠落的姿势,正在往下沉。

 

鱼夏没有迟疑,奋力朝那人游去,呛了好几口水才把那人拖上岸。她趴在那里,边咳边扭头看边上的人。鱼夏是如此迫不及待,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除了她们三个以外的“其他的人”。即使这人一出场就把她拍进了海里,害她呛了好多水,她也觉得新鲜。

 

这是一张很年轻的脸,她皮肤白的几乎没有血色,全身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,血浸透了她的衣服。有些伤口很深,仍在出血,在那些伤口上,鱼夏看见金色和绿色的魔力在迅速逸散。

 

鱼夏盯着她,一时间有点被震住了,忽然吓得尖叫一声,从地上弹起。

 

这张脸实在是太有特点,无论是谁,哪怕只看一眼都不可能忘掉,甚至不可能移开视线。况且鱼夏见过她,每天都见,即使她化成灰,都不会认错。

 

鱼夏看着年轻人的脸,脑中一片空白,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。混乱中,她想到自己从小梦见的事情——小到她吃了什么东西——都会在醒来后的那天发生。所以她一向相信人不会无故做梦,梦一定是未来对她的提示。

 

这就像在为人生打草稿,梦里犯的错误,她明天可以规避掉。对鱼夏来说,世上是有后悔药的。这个能力鱼夏没有告诉任何人,因为她以为所有人都是这样。女巫不是也可以给人算命吗?

 

唯独她偷偷去巨渊的事,鱼夏没有提前梦见,然后,鱼夏的梦就失控了。五年来她像是失去了这种能力,再没梦见明天的事情。她日复一日地,梦见一个在明天从来不会见到的人。她一度以为自己变得不正常了,所以不敢告诉顾凉,怕被嘲笑。

 

一直到今天,鱼夏才确认自己还是和大家一样的正常人。这说明她仍能预知未来。她一面高兴,一面恐惧这个人的出现。

 

梦里沉默的雪山上,那个孤寂的背影时常出现在眼前,萦绕不去,鱼夏有时会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。鱼夏是比较跳脱大胆的孩子,可她害怕一个人在看似有出路实则没有的地方。这也许是一种变相的幽闭恐惧症。安静下来后她总是莫名心悸,害怕被抓到梦里那种地方,害怕那种毫无指望的孤独感。

 

也许是因为这人现在太虚弱昏过去了,她看起来,没有在梦里的那种距离感。鱼夏不合时宜的想道。

 

梦中情人,你来干什么呢?

 

鱼夏皱起眉头,小心的把那人扶起来。那人看着瘦,看不出肌肉,可上手了鱼夏才发现其实她肌肉密度很大。虽然顾凉也是这样,这样的人爆发力极强。但她这个梦中情人的肌肉密度大到超出她能理解的程度,不可能是天生的,这太反常了。鱼夏腹诽。

 

...不过这家伙看着也不像什么普通人。正常人会从天上掉下来吗,伤口里会溢出奇特的光吗?人又不会飞,怎么从天上掉下来??要么就是去招惹了什么大鸟,被叼上去扔着玩了。但没事去招惹大鸟的人是正常人吗?鱼夏一看就知道这人也不是省油的灯,远离才好。

 

带这家伙回去是因为她受伤了!不管她很不人道!鱼夏本着良心,找了个说服自己的理由,把她拖了回去。鱼夏本以为养母见到会大吃一惊,毕竟这鬼地方,出现活人是很少见的事情。不料女巫只是懒洋洋地睁开眼,瞥一瞥气喘吁吁的鱼夏,就优雅地闭上了眼:

 

“救她嘛,你要帮我做十天家务哦。”

 

·

女巫似无可奈何的摆了两下头,食指点着下巴,长而密的睫毛像蝴蝶一样扇了扇,海蓝色雾气就忽然而起,笼罩住整个屋子。

 

门忽地被一缕蓝色魔力打开,冰冷的海风一下灌进来,吹的鱼夏一个激灵。

 

“事先说好哦~最后一线阳光掉下海平面前,谁都不许打扰我。知道了吗?”

 

鱼夏刚欲说话,就见女巫嘴角翘着,食指轻轻压在嘴唇上:“嘘。”

 

然后鱼夏和顾凉都被赶了出去。

 

海蓝色雾气一圈一圈蔓延开,直到鱼夏彻底看不清小屋的轮廓。

 

在此之前,女巫就没这么严肃过。在鱼夏的记忆里,她救人只是食指轻轻一翘,有一种开玩笑的轻松懒倦,优雅中带着一丝魅惑。

 

小屋落在岛的悬崖边。悬崖上下落差百米,它是时间无声的见证者,像一把尖锐的弯刀插在海里 。海水拍打崖壁,激起白色的浪花,退去又来。

 

 

鱼夏双脚荡在悬崖外边,眯着眼去看远处的巨渊。

 

一浪又一浪,海水冲刷岩石。她低头坐在悬崖边,看它们万年如一日寂寞的相撞,这些世界上最纯粹的轰鸣,交织在她过去十五年生命中的每一刻里。

 

她不知道那个人的出现会带来什么变数,她只觉得,她对未来看见了更多可能性,她恐惧着,却也已经等了太久。想亲眼看到巨渊却抱憾而终的人很多,而鱼夏生来就在这里,生来就拥有很好的东西,那就不会知道它的特殊。

 

 

人心是贪的,得不到就永远在盼望,看厌了就想要更多。和女巫永远生活在这里固然很好,但是,终日面对这荒无人烟的大海,从生到死,是否也是一种禁锢?

 

孩子都有好奇心,没有哪个会甘心的。

 

女巫在别处活了够久,但鱼夏的灵魂还很年轻,她想离开,去更远的地方。她的内心深处有不安定的灵魂。

 

“我说,某人惹什么祸了,害的我跟你一起在这吹风。”顾凉瞥她,脚垂在悬崖外边随意晃荡:

 

“你带回来的是什么人?”

 

鱼夏看他一眼,又转了回去,蔫蔫的,明显没在思考他的问题。

 

没得到答案,顾凉自讨没趣,低头拣了块最好看的石头往下一丢,抱臂看着它急坠,被翻腾过来的一个浪吞噬,一点痕迹也没留下。

 

 “如果我说,我好像见过那个人,你会不会当我是疯子?”鱼夏突然说。

 

 

 “会。人不都是疯子?”顾凉优雅的一偏头,似漫不经心。

 

  鱼夏好笑的看着他:“这话说的像你不是人。”顾凉轻蔑的看了她一眼:

 

  “我觉得你带回来的不是寻常人。你没那个命接触到,就最好离她远点。”

 

  被猜中了心思,鱼夏不说话了,专注的盯着海平面上那一轮太阳。两人就此没有再说什么,安静地等待日落。有点智商的人都能轻易看出那是个危险的人,鱼夏不是不明白。她深吸一口气去听海浪声,盯着那一线阳光,努力不想那个人,心却跳得剧烈,像快要蹦出胸腔。

 

  陌生人,我梦见你这么多次,我和你是不是有什么关系?

 

  海蓝色雾气随着最后一点日光的消失而散去。鱼夏推开门的一刹那被吓到了,屋里静极了,女巫一张惨白的脸隐在散开的黑发中,窝在沙发里,小腿顺着沙发的扶手垂下,像是睡着了。

 

  鱼夏跪在沙发边,伸出手正欲摇一摇女巫,被顾凉拦住。顾凉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她:

 

  

“你能不能不吵她?”

 

  顾凉这家伙总是一种贵族气。鱼夏悻悻缩回手看着他,闭了嘴。四下环顾都没有看见那个人,鱼夏仰起头对着他做口型:“那个人呢?”

 

  顾凉使了个眼色,同样做着口型:“她在这。我能感觉到她。”顾凉刚说完,空气就微微震动了一下。

 

两人下意识回头,看见那人忽然出现,此时正坐在桌上,淡淡地看着他们。

 

·

 

 “那家伙受了很大的刺激,很多记忆忘掉了,仅剩的记忆也很混乱。怎么,你就这么好奇?”

 

  原来如此。鱼夏听完女巫的话嘟了一下嘴。最初那人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,只说自己叫云双,一副戒备的样子,什么也不肯多说。后来她似乎又想起了些什么,扭头就出去了,鱼夏更不可能再从她嘴里挖出点别的。

 

  亏我还救你一命,居然这么疏离,连句谢谢也没说。鱼夏愤愤。

 

“说说吧,你从哪儿见到她的?”救云双让她消耗很大,女巫躺着,一只手臂横在眼前,似乎不愿睁开眼。

 

鱼夏心中难免过意不去。

 

“咦,怎么了。”女巫忽然笑了,像是听见了让她觉得有意思的事,歪过头,“你这小崽子的想法倒也好玩。那你去帮我做事不就得了嘛,不用感恩戴德呀。”

 

鱼夏恼了:“不许读我的心!”

 

“怎么说话的,分明是你的想法自己钻进了我耳朵。”女巫理直气壮地指指耳朵,又翘起一根食指,在空气中摆了摆:“不要吵我了。”

 

她真的没事吗?鱼夏一步三回头,孩子的心思总是变化得很快很跳脱,卖苦力时就累的把对女巫的担心抛在了脑后。太阳快下山的时候鱼夏忽然听见什么在敲窗户的声音,猛然抬头一看,看见一个硕大的顾凉脑袋出现在窗外,正指着外面,冲她做着口型:快出来!

 

搞什么?鱼夏指指手里拎着的扫把,也做口型道:“还没扫完!”

 

“不然你可就没机会了。”顾凉一瞥她,说完果然不等她,直接迈腿向远处走。鱼夏权当是来解救她的,于是果断丢下扫把,哗啦一下推开窗户,胳膊一撑就侧翻了出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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站稳的一刹那,鱼夏清楚地听见了风声,就在耳边猎猎作响。四周的一切都在微微震颤,紧接着,脚边的石块被忽地一下掀飞,她猛然抬头,惊愕地看它们旋转着卷上高空,越转越快,越吹越高,直至看不见。

 

这风来的无端而不寻常,它越发强烈,将整座小岛笼罩在风暴之下,似乎要将悬崖上的一切都抛起,卷上天际。狂风转动着阴灰色的厚重云层撕开一道天空的深渊,甚至四周的海流也环绕着小岛缓缓转动起来。

 

起初,鱼夏快步追向顾凉,风大到一定程度后,她不得不用力抓住身边的一棵树,几乎睁不开眼,而顾凉完全不管她,仍在自顾自向前走,似乎完全不受这股怪风的影响,轻盈的就像一只猫。鱼夏不免有点生气了。

 

“喂!你要去哪!你回来!风太大了!”她大声喊他的名字却只是徒劳,声音一出口就飘散在狂风中。

 

对方压根没听见,他从暗处走到阳光照下的地方,在悬崖边忽然停下。顾凉立在明暗的交界线转过了身,仰头看向高空。仅有的一束日光从阴云间隙直射而下,鱼夏看见他就站在光里,他海蓝色的睫毛、他苍白的皮肤、一切都在发光,狂风鼓起他的衣服,他平静的就像快要融化在光芒中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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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刮得越发激烈,鱼夏甚至感觉自己要被抛起来了,她不得不用双臂拼命抱住树干,这时一道蓝色流光穿越狂风,直直延伸到她眼前,顾凉的嘴唇一开一合,似乎说了句什么,鱼夏没听清,大声冲他吼道:“啊?!”

 

顾凉似乎是翻了个白眼,晃了晃手里的那根幻化而出的绳子,就不说话了。鱼夏勉强抽出一只手拽住它,握在手中的蓝色光芒淡淡的,将狂风隔绝在外,一股力量将她死死按住,让她又重新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。

 

“这风怎么对你没用?”鱼夏缓慢挪到顾凉身边,才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:“它快吹的我无法呼吸了。”

 

顾凉指向高空,喘着气道:“你带回来的人,她快把这里拆掉了。”

 

悬崖边的树“咔嚓”一声被拦腰折断,断裂的部分一下被卷上高空,在阴云间与气流一同旋转。鱼夏一阵心惊,仰头看见一道直冲天际的绿光像潮水一圈一圈散开,卷起剧烈的气浪。她在暴风里奋力睁开眼,看见风暴中心有一个人,悬于屋顶上方三尺的天空。

 

“她在干什么?!”鱼夏完全惊呆了,她扭头向顾凉大声喊道,风太大了,她不得不提高音量。顾凉没说话,只是仰头,眼里是万分肃穆的神采,鱼夏心中升起一丝奇怪的感觉,顾凉还是很平静,但她竟从对方脸上破天荒的看出了悲戚。

 

轰隆。

 

像极了雷声,悬崖下的大海发出沉闷的巨响。一道水柱从他们身后的断崖直冲上百米,鱼夏只感觉背后一冷,扭头看见岛屿四周的海流皆随风而起,被卷上了天际,将小岛笼罩在不断旋转上升的倒流瀑布中。

 

“我们得过去,她会把整座岛掀翻的。”也不知哪来的勇气,鱼夏感觉浑身的血液都燃烧了起来,真是疯了,她看向顾凉的眼神竟带了点雀跃和颤抖,:“你的魔法能支撑住,对吧?”

 

.

 

“她在和天对话。”顾凉被突然冲上的又一道水流震了一下,他踉跄着往前跨了一步才站稳,鱼夏感觉到笼罩在他们身边的蓝色雾气越发微弱,这发了疯的风拍在身上的力道越发激烈。

 

站在风暴中央的云双直直望着天空,短发在狂风中肆意扬起,金绿色的光像闪电在她周身流窜。

 

轰隆。山顶的崖石在疾风里崩塌坠落。

 

轰隆。又是一声巨响。

 

这声巨响来自天际,那是一道红色闪电裂开层层飓风,将云双劈落在地。通天绿光散去,风也在瞬间消散,悬崖四周倒天的海水下坠,重重地砸在海平面上——

 

砰。天地都安静了。

 

“鱼夏,”顾凉沉默了半秒,忽然说,“你听说过神吗?”

·

鱼夏是在屋顶找到云双的。他们本来想悄悄摸过去,不料还没等靠近,对方就回了头。云双的目光像鹰一样抓住了鱼夏,她忽然有种电流窜过全身的感觉,吓得猛一退后。

顾凉也猛地睁大眼睛,手心瞬间涌出海蓝色雾气,刚想动手就被一把拉回。“你到底是谁?”接着,她抓着同伴的手一起举起,试探着对上云双的眼睛,“...我没有恶意。”

有一阵冷风刮了起来,吹散雾气,吹动云双的碎发,精灵一样的眼睛在其间闪烁。

这是一双足够清淡的绿眼睛。如果鱼夏见过森林,她就会发现:那不是属于人间的眼睛,没有任何森林能给她这种冲击力,也没有一种绿有它这么奇异。如果一定要形容,那是一种轻盈的颜色,让人没来由的想起风。

即使是她后来回忆起这一幕,仍会觉得这个年轻人流露出的眼神世间罕有,那么淡然,坚定,还有对视一刹那乍现的迷茫。

“你刚才...是在和天说话吗?”鱼夏试探着靠近了一步,在悬崖边的时候,顾凉和她提到了神的传说。

在一千年前,也就是魔法发源、民族融合的时候,出现了一个说梦话的人,他在梦中说的话总能在现实里得到印证,被当时的人称为先知。有人发现,他在睡梦和清醒状态表现出的性格截然不同。渐渐地,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,然后,他再也醒不过来,完全变成另一个人,一个睡着却行动自如的人——也就是真正的先知。

先知揭示了天圆地方的真相。至于历史上那个首次证明世界是球的航海家,以及后来的所有人,都是被神的幻术欺骗了,让史上最大的秘密得以隐瞒。

因为在事实上,人类生活的这个世界除了“北极”,就是“南极”。“南极”环绕着“北极”。因此,他们踏足的海域仅仅九牛一毛,却以为绕世界走了一圈。

由于先知的梦话屡屡应验,这个信息一放出来,就引起了人们的惶恐。为了把人从神的谎言中解放出来,先知带着一支航海队出海了。

这是一支集齐科学家精英的队伍,在航行途中一直通过卫星保持和外界的联系。过了大约一年,航海队通过卫星向世界宣布,他们的确发现了一片从未面世的海域。

起初,所有人都抱着激动的心情不断向外界传输信息,记录这里的一切。但随着他们旅途的深入,天上的红色闪电越来越频繁。船上的人开始因某种原因,集体恐惧了起来,发出了返航信号。

但他们走的太远了,这时返航已来不及。

“看来,传闻是真的。”

航海队发出最后一条信息,然后彻底消失在了大海深处。岸上的人动用一切科技搜寻他们的痕迹,但这支队伍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。

顾凉讲到这里的时候,露出了堪称狡猾的笑容:“但那是外界的版本。事实上,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确实到了世界尽头。和外界失联后,他们还活动了相当长一段时间,进行不为人知的研究。最后,他们是在完成一件事后,才彻底失踪的。”

顾凉在这里停顿了一下,应该是在等鱼夏提问。鱼夏的确有疑问:“那是什么事?”

这件事就是:航海队和天对话了。

故事到这里就算完了,鱼夏在去屋顶找云双的路上也问了他好几个问题,他都一概说不知道。她记得女巫以前讲过,这个世界不仅存在神,还有一种更高级的力量,存在于自然的风雨雷电雪里,掌控万物的生死衰朽,叫做规则。自然携带着讯息,穿梭在不同时空。

这些讯息本是用来指引‘神明’的,却被这支航海队获取——然后这支队伍就彻底消失了。

忽然,云双一瞬间来到顾凉身边,顾凉的反应也很快,他对这个人的态度始终比较紧张,海蓝色雾气一下涌出,这些雾气有催眠作用,不料云双直接将手伸了进去。鱼夏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,顾凉就被打翻在地,蹲在那里痛得直揉胳膊。

“你...!”

“你的同伴让我觉得非常熟悉...”云双看着鱼夏,扬起右手,金绿色的魔力俘获雾气在掌心旋转,“或者是这种雾气。你们是谁?”

鱼夏看向顾凉,顾凉站起来,冷冷地看着云双说: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

“哎,顾凉!”怕他们再动手,鱼夏赶紧把发小往后拉,顾凉的睫毛颤动一下,竟也任她拉了去,“云双,我和他从小就生活在这里,不可能见过你。”

云双见状,默默地松开五指。没有了禁锢,海蓝色雾气一溜烟窜回顾凉身体里。

鱼夏正想说点什么,忽然,大风刮了起来,云双像风一样瞬间消弭在金绿色的碎光里。鱼夏迟疑地伸手触碰那些光,看她下一秒到了悬崖边。

“不要走!云双!”鬼使神差地,鱼夏直接跳下屋顶,差点在地上滚了一圈,踉跄着追去。顾凉嫌弃地拍掉身上的灰,在屋顶站定。

雾在顾凉的身后忽起,有个人影深埋在大雾里。更浓的海蓝色雾气像鬼魅一样,生长再消散,逐渐显出女巫的身形。她整张脸隐在宽大的兜帽里,深色斗篷被风吹的猎猎作响,衬得整个人苍白又瘦小。

“唉,早知道不和她打了。什么怪物啊...”

“缩在这副躯壳里被打会更痛,这就是代价哦。”女巫发出风铃一样清脆的笑声,优雅地伸手往顾凉鼻前一探,海蓝色雾气就飘了进去。

“按照你算的,时间快到了吧?”失去意识前,顾凉问道。

“当然啦~云双来的一秒不差呢。”女巫看向不远处的悬崖,过于稚嫩的脸上露出一种与之完全不符的老练,“如果世界的命运是一辆往返列车,我们的使命就是为它上好发条。”她轻巧地跳下屋顶,向岛更深处走去,那里是一座巨大的岩山。昏迷的顾凉被雾气裹挟着,飘在身后。“多怀念啊,这些真正的风。”

鱼夏在离云双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,剧烈的风吹得她险些栽倒。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了,要搞清楚关于自己的事情。她得、她必须留下这个人。

咬咬牙,大喊:“你从哪里来的,要去哪里——?!你伤还没好——”声音淹没在风声里。

断崖像狰狞的刀尖,在阴沉的天空下翘首。狂风哭号着,拍打云双瘦削的身体,吹过她油画一般的浅绿色长裙,裙角的碎星点,她脚踝上、肩膀上的那些伤口。

“我是说!你可以留在这里养伤,等伤好了再走!!”

云双低下头,发丝飘动在风中,她垂直地看着崖底,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鸟。

“云双——!!!”鱼夏喊得差点没背过气去,呛得大声咳了起来。云双转身看了鱼夏一眼,好像对她笑了笑,一个利落的后仰就翻下悬崖。

鱼夏赶紧扑到悬崖边去看,却发现云双不见了。

 

·

 

鱼夏失魂落魄地回屋,见女巫叠着白亮的一双腿坐在沙发上,一副久等的样子。鱼夏在洞察一切的养母面前莫名有些心虚,张着嘴想先说点什么。

“跑了吧?”

“你...”鱼夏本想说你怎么知道,但还是泄气地垂下头,“是顾凉告诉你的吗?”

“嗯哼?”女巫失笑,翩然起身。用轻盈得像在飘的步伐走过来,带起一阵奇异的香气在鱼夏鼻尖缠绕:“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云双是什么人。问问吧,你一无所知,就敢带回家啊?”

“对不起...我这不是觉得你在嘛?”鱼夏眨巴两下眼,背着手垫垫脚,凑过来挨着女巫说,“那她是谁啊?”

其实鱼夏不觉得云双是坏人,就算是,她觉得女巫也完全拿得住她。不过...反正云双已经消失在风里了。

“你自己看。”女巫对她一笑,鱼夏不知怎的就昏睡过去。她一指点在鱼夏脑门上,小姑娘猛地睁开眼,眼底忽生了雾一样的蓝色。它们像有生命,在一团毫无杂质的褐色里生长。

混乱中,鱼夏的脑海里快速闪过许多画面,时间以一种奇异的速度快速流逝——

那个年轻人轻巧地落在悬崖尖,抖落一身月光;

站在终年无雪的死火山口,鱼夏透过澄澈的池水,看见一座静默的雪山;

“起来,我教你控制力量。”金绿色的碎光跳到鱼夏掌心。她不假思索地想握住它们,脑海却忽然响起不知名乐器的清脆声音;

“我不会让你死的。”云双轻飘飘地扫她一眼,破天荒的露出了一种难过的眼神,“但是鱼夏,别再掺和我的事情了。”;

冷水灌入鼻腔。在幽寂的海流声中,鱼夏恍惚听见一个远在深海的声音。旷古清越,这种直击灵魂的悲鸣猛地攥紧鱼夏的心脏,让她从头到脚彻底战栗

...

她没做的预知梦,没经历的岁月,大多都关于云双这个人,都像走马灯闪过。得益于命运般的云双,梦中的她才将催眠能力用得出神入化。

鱼夏不知怎么形容这种奇怪感觉,对此时的她,云双不过陌生人,但在梦中,云双是她像大海一样空白寂寞的人生中,出现的第一个未知。在云双不经意的笑容背后,好像藏着无数巨大的谜团。她来去无影的行踪,手腕上深刻的勒伤,像风一样随性的行为,都像一个致命的漩涡,拖着鱼夏越陷越深。

在云双主动出现的日子里,鱼夏也与她在断崖彻夜听风,把那些游侠昆仑、海妖沉船、凄惶的胡琴、血流成河的史书和尸横遍野的生化战场一一听来,却唯独回避云双的过去。洋流西去东来,时间在梦里痛快地奔走,像无形的巨手编写名为人间的神话,雕刻她们奇特的关系,在鱼夏生命里悄然变化的分量——

直到风云突变。

悬崖上的小屋在大火中毁灭,巨渊倒流,水火交融之中女巫好像是来救她,被无边际的浓雾一口吞没——

“鱼夏,快走!”

    铜雀阁。

鱼夏...

女巫低语的声音像在耳边,鱼夏猛地抓紧床单,瞬间睁开眼睛:“不要走!”

余音在黑暗里散去,鱼夏发现自己坐在床上,旁边属于顾凉的床位空荡荡。夜晚是那么黑,这些黑暗将一切都吞噬进去,惨白的月光从窗户照进来。

像做完一场漫长的噩梦,悲伤困惑愤怒并存的余火还在燃烧,她颤抖地深呼吸,眼泪却先一步掉下来。鱼夏失神地触碰眼角,这些陌生的泪水越掉越凶。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?为什么这么在意,为什么这样真实,梦里的是她的未来吗?

 

...是云双的未来吗?

 

一种难以抵抗的悲伤击中了她,鱼夏在无边的黑暗里坐了下来,缓缓的蜷成一团。

她保持这个姿势不知多久,渐渐地想了很多事,想起一些畅聊的夜晚当顾凉抿起嘴不说话时,她凑得很近,读不懂他忽然不忍的眼神。月光打在他雪白的脸上,浓密的睫毛颤动着投下阴影,唇红齿白好像块易碎的玻璃。也想起她偷偷和蛇妖去看科考队的沉船,女巫以为她被杀死而气的发抖,把蛇妖一拳砸进海底。那是她第一次见女巫这么失态,也是第一次见她盛怒下泫然欲泣的表情。

女巫教育小孩的方式很自由,让她和顾凉在荒无人烟的孤岛野蛮生长。在这样的怪人收容所长大的鱼夏并不觉得自己与养母、发小有任何间隙,尽管她没有他们的能力,看起来那么普通。但现在,鱼夏发现自己和他们也没区别,因为她命中要和云双纠结。

她也是一个怪人了——可是女巫早知她会梦见云双。这就是女巫当初从无人的海盗船上捡回她的原因么?

鱼夏从顾凉四散的符纸中抄起一张匿行符,食指一寸一寸划过符文,想象它的主人指腹蘸着朱砂划过黄纸的磨砂感一阵失神。那顾凉呢?你被捡回来的原因是什么?你知道什么...为什么你那晚看我时,露出了那样的眼神?

窗户开了,风吹来了远方的悲鸣,和梦中的声音如出一辙,好像一种召唤。鬼使神差地,鱼夏抓起匿行符,想也不想就跳出了窗户。

海边很冷,风声里的悲鸣时远时近。鱼夏拖着冻僵的身体追进了岛深处的巨大岩山,从狭壁穿出,一座高不见顶的灌木映入眼帘,拦住她的去路。

从荒芜中长出的巨型灌木开满玫瑰,像守卫守护最深的山体。这些玫瑰发着幽幽的蓝光,在黑暗中像一团团鬼火,美得诡异万分。鱼夏被一下震住,不由伸手想触碰它们,忽然,深处传来枝条细碎的声音,灌木竟在鱼夏面前一分两半,让出了一条路。

鱼夏目瞪口呆,心说芝麻开门么。

风从身后亲昵地刮过,一下卷起那张匿行符,旋转着吹进灌木深处。这条路没有分叉,鱼夏慌张地追着匿行符越跑越深,两侧的玫瑰总让她有种被监视的不安,可是那种悲鸣越来越清晰,好像有什么东西将呼之欲出——

一直到山体面前。

这是一整块巨型玉石,近距离无法看全,而里面有一块巨大的黑影,像一个怪异的瑕疵。鱼夏点燃一张照明符,被魔力驱动的符纸快速升空,一寸一寸照亮这个空间,她立即发现这个黑影比自己想的要大得多。

符纸继续上升到某一高度,鱼夏忽然猛地退后,眼底全是震悚。

她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了。

这根本不是瑕疵,而是某种生物的遗骸...这一整块玉石都是它的棺材。它像被活活封进石头里,生前的呼吸好像还温热,那些巨大的暗金色鳞片、羽毛的纹理依然清晰可见。鱼夏的呼吸开始发抖,她自认自己在巨渊见过了许多奇怪的生物,可是唯独在它面前,面对面的一瞬间,一种头皮发麻的震撼瞬间击穿了她,让她控制不住地双腿发软,拼命才忍住下跪的冲动。

那一刻,鱼夏才猛然意识到顾凉在问什么。

——你听说过神吗?

鹰首龙尾的巨兽低着头颅,张开足以遮天蔽日的翅膀,覆满羽毛与鳞片的龙尾高傲地扬起,好像风也曾轻柔地穿过它饱满的羽毛。巨爪下的众生是如此渺小,定格的美丽仍旧惊心动魄。

巨大的恐惧和吸引力同时驱策着鱼夏上前,残骸倒映在她眼底。鱼夏甩甩头,仍控制不住地想,它生前如何被膜拜,又是怎样被困在这里,这样越走越近,直到她只能看见遗骸的一小部分。

过近让鱼夏的理智警钟大作,而她的手掌却鬼使神差地贴上玉璧。玉璧之下,好像有种不死的生命力在流淌,鱼夏手掌一颤,猛地抬头——

隔着久远时间,和巨兽目光相触那一秒,可怕的错觉忽然升上鱼夏心头,她感到有点不对劲,因为她感觉... 

 

它好像是活的。

 

那个瞬间,它在审视她。

不是错觉。

这个认知让鱼夏立刻恐怖得全身发抖,张嘴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。她保持着贴近玉层的动作,一种诡异的吸引力让她仍死盯这只眼睛,透过玉面的反光她看见自己恐惧到扭曲的表情。

巨大的头颅近在咫尺,鱼夏站在高不见顶的玉璧前就像一个黑点,好像世界在睥睨她,渺小得就像一颗沙砾。

召唤她过来的,如果是它...如果真的是它,它想做什么?鱼夏盯着它淡漠的眼睛,努力从一团乱麻里冷静下来,以往迅速冷静的能力却失灵了。连续五年梦见云双,被引来发现这具遗骸,她是不是真的是特殊的?

鱼夏...这不是你希望的吗?

玉层深处是幽深的黑暗,好像世界外的缝隙,向她发出魔鬼的邀请。鱼夏再管不了那么多,右手直接按进玉层,毫无阻碍地穿过玉面,瞬间感到一种彻底的轻松。

这样也不错,她的眼神死寂下来,毫不犹豫地将左手也伸进去,她开始感觉一种力在吸引她,要把她扯到最深处去。

不受控地往前走了两步,直到整个胳膊都没入,她身上携带的匿行符忽然飞了出来。这让鱼夏猛地惊醒,开始剧烈挣扎,她想起女巫以前说过,有种石头会把自己伪装出很多孔的样子,吸引昆虫筑巢。等到猎物完全进入深处,石头就会享用美餐。

吸引她的力量非常强劲,鱼夏勉强阻止自己更近一步,却无法把没入的手臂抽出来。她抬头看,瞳孔猛地扩大——空中的匿行符正闪着光,顾凉来过这里!

“鱼夏,快出来!”她忽然听到了顾凉的声音,于是艰难回头,顾凉看起来是狂奔来的,正站定在灌木边,弯腰撑着膝盖疯狂喘气。就这样还不忘满脸愤怒地抬眼看她,看起来快累死了。

鱼夏还没见过发小这么严肃的表情,面面相觑还有点想笑:“你怎么来了?哎你有没有发现这里的玫瑰和你睫毛的颜色一模一样?”

顾凉完全懒得理她,直接一手甩出海蓝色光带,缠绕住鱼夏的腰就用力往外拉。鱼夏双眼圆睁,立即要喘不上气了:“等等等等等等——你动手前能不能提示一下?”

“你喊得我头好痛,大小姐,你乱跑前能不能提示一下?!”顾凉咬牙切齿,显然也用了全身的力气,喘的厉害,却根本不能把鱼夏拽出来半点。他们甚至都感觉到玉石的吸力在加强,鱼夏一点点被扯进去,连带顾凉都被拖着走。

“我要被吃了,你别管我,快去叫咱妈!”鱼夏在整个快进去前喊到,然后她感觉到腰部的力量快速消失,整个人沉入玉石中。

她被快速拖进深处,在黑暗中鱼夏能神奇地感到自己正经过一个巨大的骨架,就分布在身侧,头顶的高空。鱼夏祈祷着女巫赶快来,就在她怀疑自己会无尽地深入而到不了底时,她忽然感觉周身一空,四周还是很黑,但好像不在玉层里了。

她短暂停了一下,然后开始极速下坠,她尖叫起来,耳边是磅礴的水声,不时有水溅在她脸上。鱼夏依旧看不见东西,凭她感觉可能下坠了十分钟,然后猛地摔进冰冷的液体。鱼夏立即被震晕过去,保持着下坠的姿势往下沉。

液体同时从鼻腔和口腔灌入,把鱼夏呛的猛吐出一大串气泡。她迷茫地睁开眼,立即被刺激地闭上眼睛,终于发现自己是掉进了海里。

但是她动不了,只能任由自己缓慢下沉,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体温。过往画面在她眼前弹指一挥间,鱼夏恍惚间预感自己快死了,极度缺氧让她几乎完全失去意识,海水越来越寒冷,万籁俱寂,只剩海流幽静的声音。

忽然,她错觉自己听见了一个声音,时而像琴声呜咽,又时而像嚎啕的人间,那其中她竟听到了数不清的交谈声,贪嗔爱别离,像鬼魅的声音缠绕不去,一时间人声鼎沸,好像大海都沸腾起来。就在她混乱之际,一声清晰的悲鸣与梦里如出一辙,穿透遥远的深海,直接劈开她脑中的鸿蒙——

突然,一个力道抓住她,快速上浮,猛地破水而出。

 

·

 

什么也看不见了,只有凛冽的风声。那些风刮在鱼夏脸上,吹动她湿透的头发,吹得她好冷。渐渐地鱼夏恢复意识,低头一眼看到近在咫尺放大的海面,猛地吓一跳,下意识挣扎起来,被一把按住:“会掉下去的。”

鱼夏这才看到身边还有人,云双一手提溜着她,在暗沉的海面上快速移动。这场面堪称奇异,风在她脚下都具象成涌动的碎光,她就这样踩着海面,以常人无法理解的速度奔跑。云双的发丝散在风中,像海鸟饱满的羽毛迎风飘动,让鱼夏忽然错觉这个人就是一只鸟,依赖着风才可以高傲地活,在风里蓄势待发,也只会死在长空。

“——等等!”鱼夏残存的理智向云双问道,“你带我去哪里?”

云双轻轻一蹬,鱼夏眼前的世界立即成一道残影,下一秒她直接松手,鱼夏像葱一样倒在地上:“到了。”

...造孽啊。鱼夏痛苦地趴在地上,忍住一阵阵想吐的感觉,云双在她面前蹲下来,冷漠地看着她:“正式介绍一下,我是云双,你好。”

 

·

 

“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?”鱼夏坐在石头上,脚悬在湖面之上,低头看水里静默的雪山。

   站着的云双把脸扭向她。

  “你为什么会恰好出现在那里,”鱼夏苦着脸组织措辞,“就是...我掉进海里的地方?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?”

  “你怎么会在那种地方?”云双反问。

  “哎,不是——”

  “我听到了你临死前的声音。”云双皱起眉头。

   有吗?鱼夏呆滞地把脸转向她,云双看到她的表情,眼中毫无波澜:“是你的魔力在向我求救。”说着向她张开手,金绿色的碎光飞起来,在鱼夏眼前散开。鱼夏也张开手,并没有海蓝色雾气冒出来。

“总之——谢谢你今天救我!可我没什么魔力。我连符也画不好,更别提让你感应到了。”

“你看不到而已。”

“我应该看到什么吗?”鱼夏以为自己听错了,云双直接伸出手,鱼夏下意识躲了一下,但她速度太快了,一指抹在鱼夏的眼皮上。再睁眼时,鱼夏的脸色一下变了,目光所至之处都是生起的雾气。

“我还以为你要打我。”鱼夏不好意思地笑起来,“对不起,因为你总是直勾勾看着我,还没什么表情。”

云双挑起眉,歪头看着鱼夏,终于好笑地勾了一下嘴角:“什么人会刚救你就要打你?”

鱼夏被一阵风半拖半就地拽了起来,金绿色的碎光跳到鱼夏掌心,鱼夏不假思索地想握住它们,脑海却忽然响起不知名乐器的清脆声音。两人都愣了一下,鱼夏立刻看云双,对方的眼神立刻变得非常愕然。

电光火石的一刹那,鱼夏脑中飞速闪过一些被打碎的片段。呜咽的夜风、巨大的锁链纵横在昆仑山底、骤然出鞘的剑划出一道新月、一个人嚼着花瓣坐在破神像上拭剑,一眼扫去忽然笑了起来,那种坦荡的眼神清澈得要命——

 

“你可真会问。我要是走了,他们会以为是你放的人,云双,你要我怎么走?”

 

云双骤然失神,猛地抽回手,金绿色魔力在鱼夏掌中瞬间消散,那句话也像碎在地上掷地有声,在夏夜把两人都吓一跳。

“这是...这是你的记忆片段吗?他是——”鱼夏瞪大了眼睛看云双,却惊诧地看到如寒潭一样死寂的绿眼睛里忽起的波澜。在浓得要滴出墨的夜色下,过分清澈的碧眼像泛着水光,那里面过于脆弱的茫然竟让鱼夏一下不知所措:“我...不好意思,我不是故意要看的,我、我也不知道会...”

“——没关系,我不记得了。”云双又恢复了冷淡悠闲的表情,深潭里异样的波澜了无痕迹。

鱼夏却再也忍不住了。

“可是我好像看到了一场战争,到底发生了什么...你为什么会从那种地方摔下来,你的记忆又为什么会混乱...”鱼夏越说越快,眉头却越发纠结,喃喃着猛地抬头,眼里的担忧直接撞进云双眼里,“云双,是不是有人要杀你?”

云双被看得微微一滞,下意识后退了半步——

“你不觉得我们的相遇是被设计过的吗?你给我带来无数谜团,我却只能看到你破碎的记忆,是有人不想让我知道什么。”鱼夏说着刹不住车了,从她梦到云双的那五年一直讲到刚才的巨兽遗骸,她整个人生都从梦见云双的那天起迅速失控了,“我终于知道一直以来我的奇怪感觉是从何而来了。十五年我的人生都要按照我的梦行进,十五年啊。我有时候都恍惚我自己在过别人的一辈子,在按照另一个人的指令行事,海蛇请我去庆祝她五百岁的生日时我真的好想去,可是我的梦警告我如果去了会发生非常不好的事——顾凉说这只是错觉,我——”

鱼夏有点崩溃,她再也不管云双若有若无的压迫感了,把她充满警告的十五年,期待许久却不敢去的约会,预见却无法阻止的那些生命的逝去,对面前这个人统统像倒豆子一样倒了一遍,等她说完了,云双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:“那如果你的梦告诉你,就算不救我也不会有灾难发生,你还会救我么?”

鱼夏愣住:“会。”

云双起身走了:“明天我来找你。”

“干什么?”鱼夏跟着她的动作回头,却连云双的影子都追不见了,像瞬间消失了一样。一阵风拎起她,沿着来时的海面把她丢回断崖,鱼夏在一阵奇异的香气里渐渐闭上眼睛。金绿色的碎光卷起一片树叶。

失去意识前,鱼夏脑子里还有一句话萦绕不去。那是云双当时抽回手时,金绿色破碎一刹那落入鱼夏震动的心底,云双没听见的余音——

 

“...那是个错误,上梨。我带你走,逃出去。”

 

余音消散。

 

 ·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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